§第三章 爱巢遗梦

茫无边际的黑海,轻漾着一轮大月亮。我的哥哥站在海面上,背着双手,态度温文而潇洒。周围静悄悄地,一些声音也没有。溶溶的月色弥漫着整个的人心,整个的世界。

——苏青

张爱玲说:“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再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

这是非常经典、有内涵的警句。“张说”之所以迷人,引发共鸣,令人爱不释手,或许与她对社会、生活、人性、情感的独特见解有关。有人说张爱玲的文字独树一帜,辨析度高,词藻既冷艳,又活泼;思想很跳脱,亦深邃;题材多别致,且有代表。不管是在民国时期,还是21世纪的今天,其煽动性和传播性都非常强,丰富体悟带来的心灵冲击,直捣人心窝子中去。

而同为上海“双璧”的苏青则不同。“苏说”求真、务实、直接、大胆,她会告诉你一个理儿,一个观点,一个最终,不善“布疑阵,设悬疑”的她对文字的布局、结构、节奏、开合等的把控和推动,与张爱玲的精巧与细密大相径庭,但都同样具有蛊惑性。前者为你解惑、释疑,后者等你揭秘、澄清。

风格迥异的两人,成为文字知己,的确很使人疑惑。

张爱玲生长于大都市,苏青成长于乡野间,环境虽大不同,但她们的心性和觉悟是近似的。她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生活观,有许多契合之处。特别是在情感上,二人与胡兰成的某些“交点”,可感受到她们对爱情和择偶的态度,取向有大同小异之处。

报社记者曾经组织过一次张爱玲和苏青的“对谈”,话题为“妇女职业婚姻家庭”,在谈到“标准丈夫”时,苏青说了五点:“本性忠厚;学识财产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等更好;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年龄应比女方大五至十岁。”而张爱玲对此是基本赞同的,不过她还强调了一点:“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这种大胆、前卫的非常言论,出自四十年代上海滩两位当红才女之口,便可探知她们非凡的洞察力了。

如果以她们的“爱情故事”为蓝本,不难发现,以上的观点多有印证。

胡兰成长张爱玲10多岁,“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一纸婚约,手续近似“儿戏”,却有人说这种荒唐不落俗套,反而很符合他们的思维和风格。胡兰成成熟聪颖,才华出众,有着丰沛的情感经验和丰富的情感经历,对于初涉情感的张爱玲来说,这位“大叔”的确魅力非凡。

李钦后和苏青年龄相仿,说起来两人是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到一起的,尽管他们也有自由恋爱的成分,但到底还是属于一桩传统的姻缘。

说忠厚吧,李钦后肯定算不上,不然他也不会走上“贪污”的不归路。

论学识和财产,李钦后虽然毕业名校,家庭经济状况也在苏青之上,但是,因时局的动**,挣钱困难,这些优势也慢慢地消退。

当然,李钦后也有突出的优点,超过一米八的个头,高大健硕的体格,很有男人味。不过,他好灯红酒绿,喜社交应酬,在苏青眼里并不懂生活情趣,而且,生活社交中体现的粗鲁和自私,很令苏青反感。他喜欢光着膀子在露台上冲凉;爱与底层的劳工发生争执;消费大手大脚,饭桌上少不了“好菜”;酗酒后时常三更半夜回家,闹得街邻不安宁。这些不良的表现,当然是与苏青理想中的“标准丈夫”相悖的,也为他们的婚姻生活和夫妻情感不和谐埋下了伏笔。

当然,新婚燕尔时,这些生活矛盾,在当时并不突出。两地分居的惦记和想念,倒是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彼此情感的增进,相见时别有一番甜蜜和温存。可一旦在上海建立了小家庭,他们还会享受到因依附大家庭带来的轻松吗?

这不,说到问题,问题它就找上门呢!

苏青和李钦后在上海有新家了,即将开始打理这个家了。

第一件事先从置办柴盐油米醋开始,两人一合计,热情张罗起来。对于这一段感受,苏青是通过《结婚十年》来诉说的。

她说:“米是一元钱一斗,煤球九角一担,留下地址叫他们送就是。于是我们又花四角钱买了只小煤球炉子,买了两只略有大小的钢精锅子,铁锅是N城买好带来的,其他一时也想不起什么,于是贤拎了煤球炉子,我捧着钢精锅子,在归途中又买了十只熟咸蛋……”这些家什的置办,小说中的苏怀青和徐崇贤倒是不含糊,一桩桩一件件逐一采购到位。文中提到的N城带来了铁锅来,或许能体会到他们对新生活、小日子的重视和向往。他们是早早有打算,认真在计划,有条不紊,有板有眼地做着准备,毕竟生活不是“过家家”,事事都要有人做,样样都要有人管。

本来,兴高采烈的两人,将这些事办妥后,即可一起准备一顿完美的晚餐。

但听到“煤球久久不送来”才知道这计划不如变化快,做晚餐还“欠东风”呢。

于是,“我说:‘叫林妈去催一声吧。’”

贤却答“她又不认得路。”

“那么你自己去一趟吧。”怀青又道。

却听贤很男人地回答:“这是主妇分内事,我不好代庖的。”

推诿,推诿,我“让”你,你推我,这小夫妻俩都很“礼让”,较上劲了。

苏怀青道:“我很生气,偏不肯动脚步,但挨到天黑时他们也就自己送来了。”

煤球这东西,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个头不大,体积也不重,但是,如若一堆积累在一起搬运,那还是有分量的,而且煤球面目“可憎”,黑黝黝脏兮兮的,叫怀青去运回,贤在家中坐等,似乎确实是件令人生气的事情。

两人怨怼起来,于是赌气,找气。

以前苏怀青独自在N城的时候,她的胡思乱想,郁结苦闷,撕碎的是自己的心,与他人无关,算是一个人的“战争”。而现在,两个人世界里的抵对、争执,引发的却是硬碰硬的“抗战”,这些怨恨、发泄,于是有了新载体。矛盾主题转移后,纠结新形式开始了,只是这不起眼的变化,他们未察觉吗?

本来阳光灿烂、美好朝气的新生活,应该是略带着小新鲜,小刺激,小心动的。但任性自我,互不相让的两人,他们之间似乎少了些什么。

是相守的暖热,是扶持的相知,是信任的互助,还是夫妻应有的包容、懂得和爱护呢?问题的协调,情感的沟通,苏怀青和徐崇贤面临着彼此的融入和接受,他们会重视这些小裂痕,会用心去修补吗?

受过高等教育的徐崇贤,“大脑子”似乎装着“小意识”,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俨然大男子作风做派,什么该女人做的事情,男人“不好代庖”了,纯属扯淡、推卸。而苏怀青也附着小姐气,不善于退让和妥协。

民国时期,意识形态的转变,观念理念的更新,潮流思想的冲撞,让这种新旧矛盾愈发凸显、尖锐。特别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生活在旧式家庭中,所产生的问题和矛盾,是极不容易调和和解决的。这些问题和矛盾的根本,也许源于他们心灵深处的一个觉醒的“我”与一个沉睡的“我”的相互抵制和彼此交融。这是一种时代病。

李钦后和苏怀青,极富有代表性。苏怀青满脑子新思想打转,手脚却被捆绑束缚着;安于做少奶奶,却不安心这样过一辈子;想守着丈夫,又不时蹦出做职业女性的想法。这种挣扎的想法里,很不容易寻找到出口和定位好人生。

越来越多的琐碎需要苏怀青和徐崇贤共同打理、料理。有了新家,徐崇贤决定宴请朋友,但是,却被不懂烹饪的苏怀青给搞“砸”了。

贤说:“麦片做得不好吃,客人都皱眉。”这本来是一句顺嘴的话,不带有批评和埋怨的,但是苏怀青听来,却不是这味了。自尊心特强的她,立马“羞恼交进,索性掉下泪来同他吵”,并宣称“明天你打发我同林妈一齐回N城去吧”。一副不依不饶的哭闹样子,让徐崇贤下不来台。

“面子”失了,妻子哭了,徐崇贤该如何做?他并没有为此迁怒于怀青,而是安慰正在发脾气的妻子。看来,徐崇贤还是善于谦让的,他知道苏怀青的脾气,摸透了小妻子的“弱点”,尽量包容,忍让。

一顿饭弄砸,其实不算什么,美满幸福的日子,还需共同去打造。

乡下来的林妈,因为小脚的缘故,从楼下拎水到楼上擦地板,很是费劲,于是徐崇贤和苏怀青商量后,决定三个人一起来做这个事情。这种互帮互助的氛围,让这个家庭有了生气。

苏怀青也试着去改变。她向林妈学习如何经营家庭,诸如买菜砍价啊,开支计划啊,家务管理啊,她都愿意去尝试,只为讨得徐崇贤欢欣,做一个他向往的满意的太太。

但生活这面镜子,它是铁做的橼,玻璃镶的心,既有坚硬的壳,也有易碎的颜。现实中,与人切切相关的吃穿住行,哪一桩哪一件不需要经济支持,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中国人的俗语说得如此直白,生活需要钱,无钱寸步难行。

而徐崇贤晚上读书做学问,白天兼职中学老师,这项经济收入毕竟是有限的。钱的困扰,就成了他们矛盾和分歧的重点。

时常囊中羞涩的徐崇贤,每当遇到苏怀青伸手向自己要家庭开销时,便心生莫名其妙的烦躁与不安,他兼职的工作,能有多少收入啊?

但他极好面子,宁愿清苦,也不向家中寻求经济支持。这样一来矛盾便慢慢地累积起来,两人各自埋汰,相互怨气。妻子不体谅丈夫在外学习和工作的辛苦,丈夫不理解妻子经营日子的艰辛,除了矛盾加剧,还能有什么作用。

这个蹒跚中的小家庭,这种艰难的小日子,愈发岌岌可危了。气到深处,徐崇贤说:“你嫌我穷就给我滚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问我要钱?”

多么凌厉绝情的话啊,苏怀青如何受得住。

她也收泪冷笑答道:“我就出去也不怕饿死,真是没的倒霉死了,嫁着你这种只会做寄生虫的男人!”

“你要出去马上就给我滚出去!”徐崇贤揪着苏怀青欲将她拖出去。

这样难堪的撕扯,最终也慢慢地平息了,但是,它在苏怀青心里种下的阴影却难以磨灭,像一枚锋芒刺向了灵魂中。

于是,苏怀青想到了要自强。她需要一份工作,需要强大起来,需要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让精神有栖息之处,让心灵不再流浪。

《结婚十年》中这些精彩描述,虽说是写苏怀青,却是苏青如何一步步走出家门,走向职场最真实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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