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Andy都会胸痛，虽然他没有说出来。可所有人都会留意到他开早会时捂着胸的动作，仿佛已经成了一个习惯。渐渐地，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Benchmark公司虽然对员工有很高的要求，但福利也是不错的。Andy待在上海多年了，但骨子里还是一个东北人，年轻时还是篮球运动员，所以盲目自信也是有的。他甚至拒绝参加一年一度的体检，因为每年的体检都是老毛病肺炎，而医生的建议他又做不到，到最后他干脆不去体检，省得听医生唠叨。

有点小毛病，他就上小医院检查，开点消炎药就完事了。大医院排队难，挂个专家号得等个把月，Andy不喜欢这一套。

但这半年来，Andy莫名其妙地开始消瘦，又开始咳嗽、咯血、胸闷，甚至偶尔会呼吸困难，最后被妻子逼着去医院做了检查，先是查出胸腔积液，最后又做了一个活体组织病理切片检查（简称活检），查出是原发性肺癌晚期。

到了这一步，Andy只好将自己的病情告知了总经理，平时一个特别有主意的大将在病痛面前也不知所措了。Anthony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当即决定让Andy无限期地休带薪病假。

Andy拒绝医院提出的化疗建议，他不想自己的五脏六腑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再经历一次浩劫。

他甚至不愿意通知自己的家人过来，这么多年他把儿子留给当老师的妻子带着，父母也都是妻子在照顾，他能做到的，只有金钱上的回报。他曾经答应妻子，干到50岁就回家团圆。上海滩的粉面再好，也不如东北的粉条好吃。

他不是没想过回去，可是在东北，一年有五个月都是闲着的，国有企业没几个景气的，回去能干吗呢？

一个周日的上午，市场销售部的好几位同事商量着一同去Andy的家里看望他。Andy虽然平时要求严厉，但却公正磊落，强将手下无弱兵，只要在市场销售部待了一年以上的，基本上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神奇的是，按Andy要求的每日拜访量，时间长了，客户基数大了，总会有客户主动找上门来，因此同事们不得不佩服Andy如此重视拜访量的原因。说一百句口号，不如走百里路，不如打一千个电话。当你的努力足够，成绩就自然上升了。

但是，想到这位昔日颇为严肃的上司，如今一定不想让太多身边的人看到他目前的窘状，大家决定推选一位与Andy走得比较近的同事去，而且最好不要是同性。相比之下，从几次难得的笑脸看来，他对女下属的脸色，还是会稍稍柔和一点的。

安倩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周末一般都会去酒店转转，拜访一下在店入住的熟客，这完全是Andy带出来的工作风格。很多个周末，他们都会一起加个小班，而这在很多同事看来，上司陪自己加班简直是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所以，安倩对Andy是感激的，这感激并非来自业绩给她带来的财富增加，而是因他的支持，让安倩发现了自己更多的可能。

为了让这个探望显得更自然，安倩特意先转了一封亚太区总裁发给上海EL Bench的邮件，感谢酒店市场销售部在这一年中的努力工作，并祝贺他们获得了三个全亚太区第一：客房收入第一、全年神秘电话测试第一以及官网综合成绩第一。

于是，安倩耍了点小聪明，从部门里借走了这三个奖杯和亚太区总裁签署的三个证书，都带去了Andy家里，说是跟老板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

坐在去Andy家的出租车上，安倩回忆着昨天总经理Anthony通知她去办公室开会的场景。

Anthony只用5分钟时间就结束了这段对话，他宣布了对于安倩的职业生涯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件——安倩从下周一开始，升任为代理市场销售总监，全面负责市场销售部的各项工作，汇报对象是总经理。希望她今后继续勤奋工作，带领团队把酒店做得更好。

安倩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这次升职会这么快，宣布也如此仓促。

总经理除了询问并确认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职位外，几乎没有任何鼓励和谈话，好像这次升职不是他的意愿，而是……

安倩不敢再往下想，在职场上，Andy一直教她不能过于敏感。过度分析对方的意思，就是在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实力胜过一切假想。

按照地图，安倩很快就找到了Andy的家。

也不知道Andy是幸运还是不幸，他3年前买了一份人寿保险里的大病赔付。发病不到30天，他就收到了一次性赔付金80万，加上医疗保险的报销，到目前为止这场病居然没有用到家里一分钱积蓄。上海的房子虽然不大，但目前80平方米的房子也够妻子和孩子将来用的。

Andy看起来很平静，但身体还是很虚弱，也许是深知时日不多，他难得地放松，并微笑着告诉安倩，癌细胞已经转移，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安倩看到上司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七尺男儿突然变得像个病老头，怎么看都让人有些心酸。更何况市场销售部在他的带领下今年已经拿下了好几个大单，大家都铆足了劲，准备刷新一次历史纪录的。Andy这一病，加上总经理的一番话，安倩感觉自己有责任帮这位昔日的上司走完人生最后的一程，虽然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安倩很想安慰这位酒店销售界的大神级前辈，可是一时词穷，只能竭力地转移聊天话题，便立即把话引到了昨天总经理找她的那段谈话，并问Andy怎么看。

Andy狡黠地一笑：“看来这20年对集团的贡献没白做，最后Benny还是听了我的。”

这个笑容把安倩弄糊涂了。难道是Andy向哪位大领导做了推荐？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好？我了解你，如果一早就告诉你，我要绕开总经理向总部举荐你，你可能会担心别人评价你胜之不武。我一个将死之人，向总部做个担保，说得又恳切。Benny Chan曾经是我在海南工作时的总经理，对我的为人非常了解，他相信我的眼光。

“毕竟你是我培养的，业绩又是最突出的。听说Anthony还是有点不高兴的，但总部领导都开口了，也就只好答应了。但大家都折中了一下，把你任命为代理市场销售总监，条件是3个月之内完成预算。放心吧，问题不大。就凭现在手里的leads，你也能把部门业绩做好。”

“Andy，我不怕比别人多付出，可是这样会不会让别人觉得接受不了？”

“听着，不论Anthony有多么不情愿，他都还是一个很公道的总经理。目前，你唯一要证明的就是你是一个好领导，能把自己的团队带好。”

安倩十分感谢Andy为她所做的一切，也终于明白了总经理一定不会选她，只是拗不过总部的安排。但这些并不重要，在业绩面前，谁都不会说“no”的。

Andy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在他走之前，安倩决定给他及他的太太一份礼物。安倩很早前听Andy说过一次，人生中最大的遗憾是当年结婚没有仪式，后来工作忙起来，两个人没空，以后金婚的时候一定要办一个婚礼，感谢太太这些年来对他的陪伴和呵护。

为了帮Andy完成这个心愿，安倩特意为Andy与妻子在崇明岛最贵的酒店里补办了一场草地婚礼。

安倩到今天都不会忘记Andy的那番讲话。穿着燕尾服、打着领结的他，在这个简单的婚礼上拉着太太的手说：“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会放下工作，选择陪伴。对不起！”

安倩不敢抬头直视这伤感的画面，感觉死神正在一步步向Andy逼近。市场销售部的员工们都穿着客户答谢会时才穿的各式礼服，这种严肃的场面在安倩看来似乎更像是一个葬礼的彩排。他们每一个人在草坪婚礼结束前都拥抱了Andy，就连经常挨批评的那几个，都忍不住哭了。

Andy的太太默默地牵着丈夫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现场响起了勃拉姆斯的《圆舞曲》, Andy搂着太太的腰，露出幸福而惆怅的神情。这段音乐是安倩特意准备的，她把这段音乐加长了，在过门的位置做了一个剪辑的处理，使整个曲子听上去起转自然。大提琴的音色，听上去令人心境平和舒缓。她明白，即使一个七尺男儿，此时的心情也是柔弱而带着沧桑的。

活动结束后，安倩坐在婚车上，陪着Andy回家。癌细胞扩散很快，也许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想到这里，安倩竟然连安慰Andy的话都觉得无从说起了。

Andy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虽然他身体虚弱，但他脑子是清醒的。他知道安倩的确是一个能当大任的管理人才，但他也知道，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了。

“安倩，你和蔷薇是同学？”

安倩说：“是啊，小学就是同学，后来兜兜转转，大学又考到一起了。我们还在一个寝室呢！”

“哦！”Andy似乎欲言又止。

安倩说：“Andy，我们重庆女孩其实都是直来直去的，您有什么就直说好了。”

Andy说：“那好，安倩，还记得有一次开早会，我谈到你的那笔上海珠宝商展的业务吗？”

“我当然记得。”安倩说。

Andy说：“那天散会后，蔷薇找到我。她说，由于你们是闺密，她又喜欢珠宝，所以这个地方，其实是她最早发现并告诉你的。是这样吗？”

啊，蔷薇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安倩无法理解。

Andy接着说：“其实蔷薇不止一次地跟我推荐过她自己。我不是没考虑过她，你们都曾是优秀的管理培训生，是酒店的骄傲。但是，我希望她把注意力集中在酒店本身的业务上，而不是借酒店之名，认识一大堆虚而无用的社会关系。

“安倩，相信我的直觉，蔷薇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她并没有错，但我不希望你受伤害。还有，在集团，你还是需要一个欣赏自己又位高权重的导师，不能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不然Anthony一定会偏袒蔷薇的。”

这不禁令安倩大为惊诧，她很想细问为什么是蔷薇，而不是别人？

Andy走了，还差一个月他就满40岁了。他从被医院宣告“死刑”，到离开人世，只有短短的45天。据他太太所说，临走前，他唯一的感慨是工作和生活原本可以平衡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