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尾声

杜望和谢小卷在水泽里滚过,此刻身上又是泥泞又是狼狈。谢小卷蹲在一棵树旁大笑:“我忽然后悔啦!反正也是快死了,要是不跳车,说不定这会儿还舒舒服服地窝在车厢里晒太阳,不会像现在这样又冷又饿。”

杜望在她旁边坐下,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湖泽:“最后给自己找点乐子也不错,何况死在这里,总比那闷闷的车罐子,要美得多吧。”

谢小卷窝在杜望怀里,抱着他的手臂:“刚才溯洄告诉我,我的父亲已经被余言送回清平了,我也算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她抬起头,杜望却有些恍惚。她一脸灿烂笑容在他脸前晃了晃,“在想什么?杜老板?”

“这个地方……很像几千年前的潆泽。”杜望轻轻开口,慢慢收紧了手臂,“你有没有一时半刻后悔,在潆泽遇见我?”

谢小卷眨了眨眼睛,想要开口却被杜望修长的手指掩住了,他敛下眉眼,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谢小卷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了他的臂膀,听见他轻轻的呢喃声:“我爱你,可惜你我再无来世,不然我杜望生生世世的妻子只有你。”

密林里忽然响起枪声,惊起无数飞鸟。

余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遏制住颤抖端平枪口,历经千年,眼前的两人眼里还是仅有彼此。他勉力开口:“阿潆,跟我回川蜀。”

谢小卷抬头,语声平静:“川蜀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川蜀,连潆泽和灵泽都已经干涸千年,苦苦执着过去,对我们两人都没有好处。我嫁人了,我要永远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再也没有天长地久的岁月,能够和你共度。唯一欠你的,就是当年出潆泽时,没有同你好好地道别。”

杜望与谢小卷十指相扣:“鱼灵,我们夫妇二人寿元将近,别说天长地久的岁月,怕是连川蜀都不及赶到。你若是惦记着我们的故人情谊,不如给我们最后一刻平静时光,过往的事情算是我们两清。”

“原来如此,原来你为了救他用了沉木冥棺轿。”余言深深看了一眼谢小卷,继而仰天大声笑出来,“不过不要紧,阿潆,我们还是可以回去的!如今的川蜀不再是川蜀,如今的潆泽不再是潆泽,我们却可以回到过去,让这些事情不致发生。我们岁月相守,还有千年的时光可以相守。”

他像是陷入了癫狂,抛下枪支,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结印,催动阵法。密林中突然结出偌大的灵阵,灵光在地上飞速流窜勾勒,所过之处草叶枯焦,再无生气。

阵心中央的余言缓缓睁开眼睛,已然换了一副模样,不再是那个叱咤凌汉的富贵公子,一身玉色袍裾,长发猎猎飞舞,一双眼睛烧灼着浓郁血色。

他是当年的灵泽之灵,却又平添了戾气和魔气。

百张轿牌在他的驱使下,在阵法上来来回回,这两千年攒下的缘法,也尽数做了祭祀。

他在茶山的灵阵上汲取了杜望大半灵力。那灵力本是当初阿潆被天诛时瑶姬转嫁在杜望身上的,潆泽之灵与灵泽之灵同源同生,灵力亦是同根同源,因而竟然唤醒了灵体。他遍寻秘法,所求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带阿潆回到千年前的川蜀。

他们还是当年沉睡在湖底的神灵,相依相偎,再无他人。

只是还需要灵体以供祭祀,他费尽心力将杜望带回川蜀,所求的亦是如此。

他睁开一线猩红眼睛,手掌向杜望遥遥伸去,声音里充满了蛊惑的意味:“望帝,阿潆要死了,你不愿救她么?”

只有带她回到千年前的川蜀,回到未曾干涸的潆泽,她才能寻回自己的灵体,不受凡人寿元所限。

只有回到千年前的川蜀,她才能遗忘掉让她如此痛苦的自己。

杜望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缓缓向灵阵中迈去。谢小卷仓皇地想要抓住他,却扑了空。她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只觉得浑身被术法灵力所限,没有了一丝力气。

为什么要重蹈覆辙?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抛下我?

我所希望的只是踏踏实实地相守,只是与你一起看着世间风景。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无论是古蜀,还是清平,无论是永生,还是即将消失。

重要的只是你,只是你!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杜望走到了法阵中,回头看向她,眼神空茫,嘴角却微微扬起一抹微笑的弧度,是暖的,却有最后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余言一手催动法阵,一手遥遥地向谢小卷伸过去。

计划尚有差池,既然来不及到川蜀,他便果断地就地结阵。两千年前的此地沧海桑田无人知晓,他却仍需不顾后果的一搏。

余言将周身灵力全数倾吐出来,但就在即将催动法阵的一瞬间,一声枪响猛然炸起。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木雨耕端着枪望着他,泪流满面。

那是稍纵即逝的时机。他所有的灵力倾囊全出,这副沾染了人世间两千年烟火尘缘的躯体已然抵不过一颗小小的钻心子弹。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追本溯源地涌向法阵当中浑浑噩噩的杜望和谢小卷。百张轿牌瞬间光芒大盛,居中的沉木冥棺轿牌明明灭灭间倏地炸响,化作了粉末簌簌落地。

余言压不住内心的愤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木雨耕,牢牢扼住她的脖颈,将她压在身下:“我对你不薄,你为什么如此待我?”

她的帽子掉落在地上,长发凌乱,面无血色,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她发着抖,伸手去够他的脸颊。

这原本是千年前她就想做的事情,她怜悯他的苦,因而愿意成全。

可是她终于倦了累了,不能承受他再次将她抛下。

有什么东西从余言的怀中掉落在地上,是一封已然朽脆的油纸包。

她够到那个小小的纸包,流着泪挑开了。

纸包里的头发留了那么多年,几乎在重见天日的瞬间,就化为飞灰,在照进密林的阳光中闪烁着流离的华彩。灵力反噬,余言的鲜血滴落在木雨耕的脸上,是触目惊心的猩红。

余言觉得自己的气力迅速地被抽走,他望着木雨耕,扼住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下意识去抹掉她脸上的血。他颤抖着,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渴望见到又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他伏在她身上,在最后的钻心疼痛中贴在她耳边,眼泪滑落在她的脸颊,连同出口的轻微话语:“溯洄……”

他像是要说尽一切对不起的话,但最终都没有吐出口,他的手指从她的脸上滑落,慢慢闭上了眼睛。

木雨耕抱住他,哀戚地痛哭失声。

一年后,清平广记轿行。

“你们老板呢?把你们老板给我叫出来!”穿金戴银、披狐拥裘的女人居中而坐,将大大的银元死命拍在桌子上,“我有钱!又不是给不起钱!”

张秉梅在旁边勉力赔笑:“不是我们轿行不做生意,实在是没有您说的那种神妙本事。我们只是寻常的小本生意,出出轿子帮客官们省省脚力。要像您说的,有个轿子让您心上人坐了,就会心甘情愿地娶您,那这天下的女子岂不是都不愁嫁不到如意郎君了。”

客人变了脸色:“你敢笑我!你竟然敢笑话我!我不信没有,你们广记轿行声名在外,连这点儿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我要砸了你们的招牌!”

“有是有。”猛然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漫步走出了后堂。他生得清俊,一双狭长的眉眼,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可惜我们现时现量特供,您来得不巧,上月十三刚被人抢走了,一千八百九十二块大洋,银货两讫。”

柜台算账的月生终于扛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不愧是老板,扯个谎也如此有零有整。

客人却不见生气,望着那张脸,迷迷糊糊地应诺着,稀里糊涂地被杜望请了出去。杜望“啪”一声甩上大门,声音又脆又响。

“声名在外,这生意是不能做了。下个月去江夏见见朋友,终究还是要另谋营生。轿行还是要关掉,我看到时可以请几个黄包车夫,跑跑活计。”杜望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念叨。

张秉梅好笑地摇摇头:“老板娘呢,怎么许久还不回来?”

杜望面色有些赧然:“在娘家待着,过年的时候跟老丈人开个玩笑,用千里神行差点把老丈人颠吐了,还要哄他是发梦呢。轿子哪里能跑得那么快。”

月生饶有兴味:“这就信了。”

杜望哈哈一笑:“是被哄着信了,但看样子是恼上了我,往后二十年大概都不打算坐轿子了。这不,扣着小卷跟我较劲呢。不要紧,晚上我亲自去接。”

一年前,余言身死,灵力反噬,也几乎摧毁了做祭的大半轿牌。原本杜望和谢小卷应当死于顷刻,但倾泻的灵力和那不知名的灵阵竟然有相合之力,在沉木冥棺轿即将粉碎的瞬间,补偿了他和谢小卷的寿元。他原本担心自己仍然是不死不灭的孤寂之身,却在一天起床后,在发间发现了一根白发。

那是他两千年中生出来的唯一一根白发。

杜望觉得,再不会有人像自己这样,因为一根白发而欣喜若狂了。

那灵阵终究伤了他的根本,却意外让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慢慢衰老,与深爱之人享有短暂却也漫长的一生。

杜望也失去了窥探三合六道的能力,因此曾经神通广大如他,如今也难以窥知两人的寿数。只是转念一想,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还不如想开些。

余言本为灵体,被灵力反噬后化为飞灰,还归山川日月。与其说是葬处,不如说是归处。木雨耕则返回凌汉,息影独居,只守着余言的别馆,数着过往的记忆一点一点过日子。

杜望踢踢踏踏地走在清平前往谢宅的石子路上,脑子里乱七八糟涌现着过往万千,他和小卷已属幸运,只能愈加珍惜。

一年前谢局长得以昭雪时,杜望和谢小卷亲自去接他。兄弟们还给他买了身新衫,硬让他换了再走。

谢局长已知女儿要来接,骄傲得很:“谁稀罕穿你们的衣服,这料子浆得硬死了,颜色也丑,酱缸一样的。我等着穿我女儿买的,我女儿的眼光比你们好多了。”

众人便也凑热闹,说倒要看看老谢的女儿能买多气派的衣服。

待谢小卷来了,父女重聚,哭过笑过拥抱过一轮以后,谢局长猛然发现宝贝女儿竟是空着手来的。谢局长气不打一处来,谢小卷只能哄劝:“我哪里知道这样的规矩,咱们家也没有坐过牢的人。”

“你爹是警察局局长。”

“是呀,可你也不是监狱狱长。”

谢局长气得坐回椅子上,就差吩咐人把自己铐回班房,不出这个门了。

谢小卷说:“我虽然没给你带新衣服,但我给你带了别的好东西。”

老爷子眼睛便亮了,嘴上“哼”了一声:“什么好东西?”心里想着算这个丫头有良心,就算没有衣服,带点热吃食也行。蹲了这些日子,饿是没饿着,但嘴里着实是淡出鸟来了。

谢小卷起身一打帘子,杜望走了进来。

谢局长见是个年轻人,有些不解:“这是谁?”

谢小卷乜斜了一眼杜望,笑道:“司机。”

“司机?你雇司机做什么?”谢局长心里想着,不如用聘他的工钱给我炖碗红烧肉呢。

但这场面毕竟是撑起来了,上上下下的人看着这司机一路殷勤给谢局长挑帘开门,旁边还跟着一个水灵灵的女儿,也都有点羡慕。谢局长便也不再多话,换上了同事们备下的酱缸色的硬衣服,坐上了车。

他开着车门本来是等女儿上车的,谁知道女儿却关上了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谢局长一个人坐在后座,先咳嗽了一声,但无人搭理,便又咳嗽了一声。谢小卷回头:“怎么了。”

谢局长:“坐到后面来。”

谢小卷:“我前面坐得很舒服呀。”

谢局长恼怒:“你爹在后面,你跟司机坐前面,怎么回事?”

谢小卷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但杜望踩了一脚油门,车发动了。

谢小卷耸了耸肩膀:“车已经开了,到家再说嘛。”

谢局长还想发火,但一来好久没见到女儿,不想一见面就同她因为一点小事闹得不愉快;二来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吵架,让人看笑话。

谢局长就这么矜重地坐到了家。车在小白楼前停下来,谢小卷第一时间冲过来给谢局长开车门,谢局长心气便顺了三分。等女儿的胳膊往自己臂弯里一伸,这心又化了三分。

父女二人拾级而上,张妈早已经将小白楼内外打扫干净,在门外迎候。谢局长眼眶热了,他觉得自己含冤入狱一直靠着男子汉的铁骨铮铮顶着,这时候看到家才察觉自己的内心稀软得一塌糊涂。他握着谢小卷的手,想回头跟女儿好好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一转头却看见那个陌生的年轻司机跟着自己爷俩一起进了门。

谢局长心里想,这人车开得不错,但做人做事也太没数了。他皱着眉头看他,那年轻人却毫不动摇地迎视,倒让谢局长有些心虚。他又看向女儿,难道现在的司机工钱都是现结了?

谢局长不解,只能说:“是钱没结,快结了让他走人。”

谢小卷笑了:“爸爸,他可不能走,他就是给你的礼物啊。”

“胡闹,都这般处境了,充一次场面就行了,家里还能长期供着一个司机?就这车我都打算卖掉呢。”

“当然不是作为司机。”谢小卷松了手,挽上杜望的手臂,“是作为女婿。”

谢局长当时的表情,杜望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好生精彩。这也让他每一次踏进谢家的小白楼,心里都隐隐有了几分期待。

日落西山,杜望刚刚走进谢宅大院,一只毛线拖鞋猛地扔到了庭院里:“混蛋,什么已经成亲!我看见你们拜堂了吗?你们俩又拜过我了吗?别以为我让这臭小子进门就是认了这桩亲事,做梦!”

谢小卷的语气里藏不住的好笑:“这婚礼不是您不让办吗?不然我们随时就办,补一个仪式而已。”

“那是随便的事情吗?我就不想让你们结,你们给我玩迂回!”

杜望小心翼翼地探头进门,迎面就是另外一只拖鞋。谢小卷慌忙拉没拉住,那边谢局长就蹿出门,照着杜望就是一个鼻烟盒:“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这个时候若是听话站住就太傻了,杜望一边闪躲,一边好声好气地问:“岳父大人,又有什么事情惹您生气了?”

谢局长眼圈一下子红了,手颤巍巍去腰间摸枪:“臭小子,我好好的姑娘让你不吭不哈给祸祸了。”

谢小卷不动声色地挡在杜望和老爹中间,神情冷静:“爹,吃饭前我帮您把子弹退出来了。一把年纪,别玩枪,不好。”

谢局长伤心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女生外向!女生外向!”

杜望从谢小卷身后探出头来,谦虚道:“岳父大人别那么说,小卷不懂事儿欺负您了,我来给您做主。”

谢局长的泪花儿终于一个没忍住飙了出来:“欺负什么?她怀了你的崽……”

庭院里仿佛突然寂静无声了,杜望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僵直了,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只能轻轻唤道:“小卷?”

谢小卷在台阶上慢慢转过身来,眼睛里泪光闪烁,脸上满是笑意,手指轻轻抚在小腹:“是阿盈,你说过,孩子的名字你已经想好了,叫作杜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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