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坤巽离兑轿

冬日的小径上,浓浓淡淡地铺了一层浅霜。提着箱子的杜望孤身一人走在小道上,听着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嘴角浮起笑意。他微错身形,藏匿在一棵老树后。不过片刻,谢小卷就顶着一头的枯枝烂叶急匆匆地赶上来,满脸的郁闷急躁:“怎么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

后肩被轻轻拍了拍,谢小卷一声尖叫,跳起来转身才看见杜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谢小姐,去英国的船票钱在汉兴就给你了。你怎么还跟着我?”

谢小卷面红耳赤:“谁跟着你?汉兴冬季停船,早没有去英国的票了。姑娘我就是随便晃**晃**,咱们这是巧遇,巧遇你懂么?”

她心虚,自己后退着抵到了树干上。杜望便也不再上前,却足以让谢小卷隔着一层茶色镜片看清他浓密的睫毛。她的脸“噌”一下红了,正支支吾吾要说些什么。杜望却早收回压迫感,拎着箱子向前走去,声音清亮得很:“前面就是隋安的城门了,看那边挤着一堆人。看热闹可要趁早,谢大小姐!”

城内不远处是一栋三层小楼,红漆飞檐,挂着“锦绣园”的戏楼牌子。此时这楼下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旁边的人瞅着杜望两人眼生,说:“今儿可是锦绣园头牌青衣水影痕退出梨园、抛绣球结亲的日子。我看您二位如此瘦弱,还是靠边站站,别待会抢起来伤着。”

谢小卷不服气地瘪了瘪嘴,还偏往里面挤了挤:“我倒要瞧瞧这位水姑娘有多美。”

楼上环佩轻响,曼步走出一位碧色衣裙的姑娘来,她微微抬头,即便是身为女流之辈的谢小卷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汉兴的沈聚欢已然算是难得的美人,可这位姑娘美得恍若行云流雾,微微蹙一下眉头都让人恨不得倾其所有只换她片刻展颜。她手里拿着一个绣球,上面还画着缤纷的脸谱,她微笑着对楼下俯身一福:“诸位捧场,影痕感激不尽。梨园漂泊,乱世沧桑,影痕只为寻找终身依靠。绣球抛出,无论贫穷富贵,老少俊丑,影痕自当终身跟随,绝无二意。”

楼下轰然一片叫好。谢小卷下意识抓了杜望的手:“你不许……”

“不许什么?”杜望笑问。

谢小卷撞见那个笑容就觉得心头一跳,狠狠地撒了手:“没什么!”

水影痕举起了绣球。远方赶来一骑枣红色骏马。人群惊慌躲闪,那人却在楼前一勒缰绳,冲楼上怒吼出声:“水影痕,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你给我下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公子哥,穿着一身西洋骑装,黑色马甲上的金属扣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群议论纷纷:“那不是金三少金怀璧么?今儿可是附近三城十镇的商会赛马,他居然扔下那摊子跑这儿来了?”

水影痕只微微一笑,手上的绣球已经丢了出去。金怀璧下意识顺手抓住,抬头时脸上满是沉痛无奈:“下来。”

水影痕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三少,三年前你把我卖给锦绣园就已经不是我的主子了。你想让我听你的话只有一种办法——”她顿了顿,眼睛却是毫不躲闪地看向金怀璧,“你认了这绣球,我水影痕自当此生此世只听你一人的话。你若不认,我再投一次也就是了。”

金怀璧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跨上戏楼劈手把水影痕拽下来。她一路被拽得踉踉跄跄、钗乱鬓斜,声音透出凄楚之意:“金怀璧,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金怀璧芝兰玉树地站在那里,一双丹凤眼却透着伤心:“我要你找个好女子成家。”

谢小卷惊愕得差点叫出来,身边的杜望却笑得更深了些:“你竟然没发现那是个唱青衣的俊俏小哥么?”

果然,水影痕踉跄几步,脸色煞白:“你果然还是瞧不起我?”他猛地甩开金怀璧的手,“三少爷,你既然不要这绣球,何必管我给了谁?”

金怀璧望着水影痕远去的背影紧紧攥起了拳头,再回头却发现身前站着一名穿灰衣长衫的男人,正是隋安镇的镇长。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金怀璧:“金三少,您家的商会您缺席我管不得。但闹市纵马即便在清朝也是大罪,十鞭的鞭刑您不枉受吧?”

隋安镇,无人不知金家钱庄金三少爷和梨园名伶水公子的一场孽缘。

金怀璧是金家独子,因金父盼着人丁兴旺,才把怀璧的排行硬生生拗成了三。金怀璧五岁时,金父金母前往汉兴行商时被土匪劫道杀害。金怀璧的祖母金老夫人却是女中丈夫,独力操持决断,反而将金家钱庄越做越兴旺。金怀璧十二岁那年,刚好是金老夫人的五十整寿,管家为了讨主母喜欢,从汉兴挑了十来个容貌嗓音皆是上乘的孩子,纳入金府学戏,昔年还被唤作阿水的水影痕正是其中之一。

金府请的授戏师傅手黑,不过十岁的阿水被露夜罚跪在假山最高最冷的华露亭上,正巧幼年金三也因为拨不明白算盘珠被金老夫人罚跪在华露亭。怀璧虽然是被罚跪,仍然锦帽貂裘穿得暖和。阿水却穿着一身单裳,冻得嘴唇都发紫了,还本着尊卑有别,只敢跪在怀璧下首的台阶上。

在他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怀璧将外面的比甲披在他身上,小小的身子抵住风头,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你若是困,就在我身上靠一会儿。”阿水诧异地抬头看向怀璧,怀璧身上虽带着富家少爷惯有的清冷矜贵,却温和善察,待人宽厚。他察觉到阿水不敢,又温声劝道:“不碍事,没人看到的。”

阿水便恍恍惚惚靠在三少爷的肩头睡着了。次日怀璧发了高烧,金老夫人懊悔自己惩戒过严,停了怀璧的功课让他在房间里养病。金府有规矩,戏子不能进内院。阿水却在深夜冒着鹅毛大雪偷偷潜到怀璧的窗下,轻轻唤道:“三少爷,三少爷?”

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金怀璧探出头来,他本就因为发烧通红的脸被烛火映得更加温暖。阿水觉得眼窝一酸,勉力哽咽出声:“三少爷,你……”

怀璧一笑:“哭什么,真是学戏学痴了,也这么伤春悲秋起来。”

他从窗户伸出手想要帮阿水擦眼泪,炙热的手指和冰凉的眼窝一触,两个人都微微一怔。怀璧最先反应过来,轻轻推了他一把:“趁着没人发现,快回去吧。记得别告诉别人亭子里我给你衣服的事儿,你要是挨打,我也白生这场病了。”

阿水只能听少爷的话,他深深看了怀璧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月色下苍白无措的小人,踏雪而来,踏雪而归。尚是稚嫩的五官映着皎洁月色回眸一笑,已经颇有倾城之色。怀璧扶着窗棂,望着雪地里的小小脚印,脸上慢慢浮上笑意。

金府的规矩严苛,迷惑主子的奴才总会被打发出府,下场凄惨。但年少时的喜欢极难被掩藏,金怀璧打小不爱看戏,那两三年内府里的戏却从不落下,阿水也总能得到独一份的打赏。日子久了,就有人将风言风语传到金老夫人耳朵里。

授戏师傅气急败坏地将阿水拎到内院,让其跪下等候发落。十四岁的阿水安静跪伏在地上,既恐惧被发落出府的命运,却又不知为何隐隐期盼着罪名的落实。他和金怀璧本自清白,他却盼望着他在三少爷心里有一席之地。

然而屋里却传来金怀璧回答金老夫人的话,声音里透着诧异:“她居然是个男娃么?我见她生得漂亮,只把她当作女孩儿疼惜。”说完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今后儿我还理他做什么,传出去让人笑话么?”

跪在外面的阿水只觉得脑中“嗡”的一下,似乎什么都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了。

金三少爷把自家府里的戏子认错的段子成为隋安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但阿水却也因此逃过被打发出府的命运。他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整个人清减一圈,愈显丽色。来年开春桃花节,他再次登台才看见金怀璧。饶他掩盖在浓浓妆彩后的眼波全然萦绕在金三公子身上,对方却只矜贵地坐在台下,嗑着瓜子,陪金老太太说着笑话,时不时抬头逡巡一眼台上,目光却也决计不落在他身上。

又两年,开始立业执事的金怀璧要远赴汉兴办事。对方商户素好梨园,金老夫人便挑出自己戏班子里出色的跟三少爷同行。怀璧将男作女的笑话早已经传到了汉兴,席间就有人拿阿水打趣怀璧,怀璧只是温润而笑:“小时候的玩伴罢了,现在想来只觉得荒唐。”

阿水只觉得心口一疼,他借口酒醉离席,却在月影花树处被扯住袍袖。席上主人一身酒气靠近他:“学戏辛苦,唱戏也辛苦,我看你是个伶俐的,不如留下来,我盘间铺子给你打理。”

阿水知道这生意对金怀璧重要,纵然心中烦恶,还是忍耐不发,躬身一礼:“刘少爷,席上您最为捧场,我还当您是半个知音,心下很是感激。我只会唱戏,旁的不想做,也不会做。”

“知音,当然是知音!你留下来,我给你组个班子,让你做水老板,把你捧成红透半边天的角儿。”他越发凑近,扶着他的腰,声音也狎昵,“别惦记着金三了,人家不好这个,你说你这痴图什么?你点个头,我这就找三少爷讨你,他不给你的,爷都给你。”

阿水瘦弱,被锢住双手一时松脱不开。他羞愤至极,正要一口咬住那人的脖颈,身后却有清冷声音响起:“我金怀璧给什么不给什么还轮不着别人说了算。”

男人愕然转身,慌忙掩住衣襟:“三少爷,你这是……”

怀璧将阿水拉起,他虽不及弱冠,身量却已经长足,站在那里容色清淡,直如临风玉树一般:“刘少爷,风寒露重,当心别伤了腰。”

生意终究是黄了,怀璧带着阿水当即离席下榻汉兴客栈。是夜,阿水在庭院里绕了好几圈,终究还是忍不住敲开了怀璧的门。

一时无人应。门只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绕过木质屏风正看见怀璧准备入浴。一灯如豆,恍惚映着怀璧属于少年的清瘦腰身。饶是脚步放得再轻,还是惊了怀璧,他抓住青衫迅疾掩住,转过身来语声透了急躁:“谁让你进来的?”

阿水的性子向来随遇而安,但多年的可望不可即却几乎折磨疯了他。他一贯是主子脚下卑微下贱的尘埃,不敢有半分轻慢污了他的衣袂。只有今天的事让他看到唯一的微茫希望,他不能错过,他不愿错过。

他走近两步:“伺候三少爷入浴。”

怀璧脸上一贯矜贵的表情终于破碎了,他居然结巴起来:“你……你……我不用你伺候,你快些出去!”

阿水依旧执着,这执着的神色添在他好看的眉眼上认真得动人:“三少爷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三少爷究竟怕什么?”

怀璧仓皇向门外走去:“我看你是疯了。”

却被拦腰抱住。阿水的声音在身后凄凉入骨:“我是疯了,我只想问三少爷一句。方才三少爷驳斥那人的话,是不是真的?”

怀璧沉默不语,半晌说:“若你真想脱府建班,我回去就秉明祖母,还了你的身契。”

阿水绝望:“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怀璧伸手,想要将他的手掰开。阿水的声音透着绝望:“你若心里无我,把我的手指头掰折了,自然也就放开了。”

怀璧被触动,转过身来,却被两片微凉的嘴唇贴上。阿水贴上来的吻是冰凉凄婉的,还透着眼泪的苦涩。怀璧只觉得脑子一蒙,全不知道所思所想,跌跌撞撞地倒在榻上。直到阿水纤长手指探进他的衣襟,怀璧才猛然醒悟,伸手一把推开他。

温暖烛火下,阿水伏在一旁,隔着衣裳都能看见那瘦削的肩骨弧度。声音轻轻的,仿佛一出口就会碎掉:“还是不成吗?”

怀璧扭过头,只有不看他才能狠下心来说话。他慢慢攥起手指:“阿水,这世上我们总有东西是得不到的。”

阿水轻轻笑起来:“果然还是不成的。”

回到金府的第二天,金老夫人听闻生意黄了的缘由,一怒要将阿水卖到外边的戏院。还是金怀璧顶着责罚求了阿水的身契交付给他,又给了他一笔银钱,任他自由来往,唯独不得再迈入金府。

但众人皆未想到,阿水拒了那笔银钱,反而将自己以极低的身价卖给隋安风头正盛的戏院锦绣园。锦绣园的戏虽好,学戏残酷严苛却也是远近闻名。

此后几年,怀璧只去过锦绣园一次。昔日的阿水成为水影痕,嗓音清丽,容色也越盛。有人打赏,戏散后就要下来答谢。有君子便有小人,轻薄凌辱之事在所难免。怀璧带着客人远远地坐在包厢里,看着水影痕被他人为难,仰脖喝下一杯酒又一杯酒。脸上挂着笑,眼波却清凉如水,偏偏一丝儿也不向自己看过来,一如自己当年。

散戏后,水影痕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后台卸妆,才发现偌大的屋子里空****的,只有怀璧背着身子坐在妆台前。

怀璧拿出银票:“不要唱戏了,买个小院子好好生活吧。”

影痕眼中瞬间焕出耀眼的欢喜,然而怀璧的后半句话已经吐出:“找个好女人成亲吧。”

怀璧说完转过身来,影痕的眼中却只剩下希望灼烧破灭后的残烬。他自暴自弃地笑了笑:“三少爷,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其中的乐子。”他凑近怀璧,手抚上他的脸,“你不喜欢的,我却偏偏喜欢。”

金怀璧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推开影痕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还是顿住,声音郁痛:“阿水,我总会成亲的。”

怀璧终究离开了,整个房间寂静清冷得可怕。影痕怅然坐在绣凳上,抬头看见西洋镜子里自己浓墨重彩的脸,一拳头打上去,支离破碎。

水影痕因为手伤,歇了一阵子不再唱戏。金家却放出了金三少爷金怀璧即将年前成亲的消息,这才有了水影痕抛绣球的一幕。他为他舍弃重要商会闹市奔马而来,却终究不愿带他离开。

金怀璧因为闹市纵马被当众执行鞭刑的消息已经传开,整个隋安都炸了。谢小卷听了那些故事后对这金三少是兴致勃然,愣是拽着杜望来围观。镇长对居上而坐的金老太太行了一礼:“职责所在,还请老夫人莫怪。”

金老夫人素来治家严苛,加上金怀璧为了水影痕放弃商会,已经让金家钱庄损失不少。老太太面若寒霜:“镇长哪里话,是我们金家不肖子的狂纵,该当此罚。”

怀璧被几个粗壮的汉子押上台来,执行人抻了抻足有碗口粗的鞭子,挥出去就是石破天惊的一鞭。

背脊上的衣服顿时被抽烂了,血迹沾染在鞭子上。谢小卷看着都觉得揪心,不自觉抓紧了杜望的手:“隋安的鞭刑这么厉害,金三少爷看着娇生惯养,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一鞭。”

果不其然,三鞭下去,怀璧就神志模糊了。金老太太死命抓住座椅,心早就软了,但奈何刚才话已经放了出去,这会儿也不能求情。正为难时,突然有一个人冲上台来,不顾鞭影挡在金怀璧的身前。鞭梢掠过他的侧脸,惊呼声四起。

冲上去的人正是水影痕,他卸去戏装,短发利落,也不过是个瘦削青年。刚才那一鞭将他整个人抽倒在地,抬起头台下俱是一片唏嘘,不胜惋惜。只见方才那一鞭,尾梢在他的半边脸上留下惨烈痕迹,已然是破了相。

他却恍然未觉,勉力挡在金怀璧身前:“镇长!金三少爷闹市纵马全是我的教唆,这剩下的鞭子我替他挡了。”

金怀璧仗着模糊的意识微微睁开眼睛:“阿水不许胡闹,快些下去。”

影痕俯身握住金怀璧的手指:“三少爷,那年冬天的华露亭,你为我挡了一夜的风寒。如今我为你挡几鞭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镇长也没有想到金怀璧如此羸弱,金家家大业大,又只有一根独苗,真打死了自己也不好交代。他只能对执鞭人点了点头。水影痕抱紧晕过去的金怀璧,只觉得背后的鞭子暴风骤雨地袭来。顶着入骨的疼痛,心头居然涌上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若是他的少爷能永远躺在他的怀里,被他这般抱着就好了。

水影痕虽然瘦削,但好在自小练功,身板底子不错,从鞭子底下捡回一条命,昏迷三天后才在客栈中醒来。旁边的谢小卷端过一碗药:“你说你傻不傻?人家富贵公子自然有人疼惜,你冲上去挡什么挡?晕在台子上没人照看,还是我们把你带回来治伤的。”

水影痕勉强开口:“你们是?”

“过路人。”杜望走进房间,在他头上轻轻探一探,“水公子好好养伤,晚上还有人来探你。”

尽管杜望已经跟水影痕打过招呼,但当金怀璧出现在眼前时,水影痕还是忍不住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俱是身受重伤,面色惨白。金怀璧坐在他的榻前:“阿水,如果我不是我,你还会这样待我么?”

水影痕听不明白,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三少爷就是三少爷,又怎么会是别人呢?”

金怀璧睫毛微闪,别过头去自失一笑:“是我痴了。”他静思一会儿还是抚上水影痕的手,这还是水影痕印象里怀璧第一次主动碰触他。怀璧握着他的手指:“之前是我糊涂,有些事情本就不应该强求你。世人喜欢做的事情,你不喜欢做又有什么关系,你始终是我的阿水。”

明明是温暖体谅的话,水影痕心里却浮上一层不安,反手抓牢了那个手掌:“怀璧……”应着对方温暖的目光,偏偏冒出来一句傻话,“如果我是女子,你会不会爱我?无论是做侍女、做姬妾,你可否允我在你身边一夕相守?”

他太急切,仿佛年幼时听闻三少爷因为自己感染风寒,不顾金府严令冒雪去探他。而今他也不顾一切地想要知道金怀璧对他是否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如果,他不是错生男胎的话……

怀璧的泪水也从眼角滑落,纤细手指抚着他脸上的伤口边缘:“阿水不要说傻话了,你我,此生是无缘了。”

金怀璧离开,水影痕静静躺在床榻上,恍若睡去。

客栈外间,谢小卷终于忍不住开口:“看他那个样子,我真怕他寻短见。杜望,你如此神通广大,就没有办法帮他?”她顿了顿,突然想到了水影痕的那句问话:“你就没有法子让他变为女儿身么?”

杜望反常地有些缄默,被逼不过了才开口:“感情这种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他是女人就能保证金怀璧给他幸福么?”

“最起码水影痕心中无憾!”谢小卷强词夺理,伸手去抢杜望的皮箱,“我想起来了,你明明之前给我说过,那个长满了藤蔓的轿牌,不就是派这个用场的!”

杜望难得有了脾气,伸手拍开谢小卷:“这件事情有悖人伦!你不要乱来!”

次日,杜望推开水影痕的房间:“水公子,我们生意人还要赶路,不能多留了。房钱和药钱都为你付过,你大可以在这里养到伤愈。”

水影痕伤后孱弱,只能躺在床榻上微微颔首:“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谢小卷在旁因为不满杜望的态度板起脸来,杜望却好整以暇:“谢小姐要是担心水公子,不妨留下。横竖咱们俩也不一路,不如就在这里散了吧。”

谢小卷一下子跳起来:“不不不,咱们还是一起走,一起走。”

杜望和谢小卷终于闹腾腾地离开了,客栈房间重归悄寂。水影痕这才拿出方才一直藏在被褥里的手,摊开,露出里面一块殷红木牌,上面纠葛着诡异的藤蔓形状,写着几个篆体的字——“坤巽离兑”。

离开隋安不过几百米路,谢小卷就重重崴了脚。偏偏她还惦记着跟杜望闹别扭不愿意服软,别扭地坐在路边揉脚,死活不开口求助。杜望叹了一口气,从箱子里拿出轿盘:“随便叫个轿子,喊荣宝和宝抬你一段路吧。”

谢小卷心里一千一万个乐意,嘴上却还偏偏硬着:“昨天求你帮人办点事儿小气吧啦的,现在我才不稀罕呢。”

然而杜望却突然沉默了,谢小卷觉得有些心慌,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杜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她还是第一次在杜望的眼睛里看见了怒气,然而那怒气很快淡了下去,杜望摇了摇头:“不是你。”

谢小卷郁闷了:“什么不是我?就是我,是我不稀罕!”

杜望劈手将谢小卷拽了起来:“快回隋安,水影痕偷了我的轿牌。”

推开客栈院门,只觉得一股扑鼻香气传来,说不出的馥郁芬芳。有微微的红色光芒从水影痕的房间里透出。杜望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叹息一声:“还是迟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房门口站着一位丽人。长发披肩,身子袅娜。

谢小卷“咦”了一声,还是开口问询:“请问,这个房间里的水公子?”

对方转过身来,分明就是水影痕的模样。却偏有不同,除却脸上的疤痕愈合以外,眉更细,唇更艳,眼波更为灵动。原来的水公子肖似女子,不过是仗着戏台上的戏装,卸了妆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是男儿身。然而如今面前的人却是天生丽质,身上所有的男性特征都**然无存。

杜望看着面前的人,幽幽回答了谢小卷的提问:“你还看不出来么,她就是水影痕啊。”

在杜望的众多轿牌中,“坤巽离兑”是至阴的一张。本可助女子容颜娇媚,身体康健,乃至妇科顺产。但种种益处,却也只限于女性。坤巽离兑四张阴卦极克男子阳气,但凡有男子误入其中,自当乾坤颠倒,容颜变得娇媚仿若女性,但这仍只是虚妄幻境,只拥有一瞬艳光,过后便迅速衰老苍颓,虚弱不已。

水影痕微微一笑:“杜老板不必叹气,进轿子的时候轿帘上的行文已经让我知道后果,我无怨无悔。”他伸出手,殷红色轿牌缓缓飘到杜望面前,“昨夜偷听到您和谢姑娘的讲话,我虽然诧异,却仍想勉力一试。如今完璧归赵,还请杜老板原谅。”

杜望又是叹息一声,取回了轿牌。

谢小卷忍不住开口:“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如此地步?”

水影痕敛下眉睫:“终我一生,只求有一刻让他真正放进心里。何况他今日成亲,整个隋安镇都在为他们庆祝,我也实在不好不去庆贺。但请放心,今天以后再也不会有金怀璧和水影痕的故事了。”

金府的亲事办得分外隆重,府门大开,流水宴从府中一直摆到了街外。杜望祭出一顶轿子,雇人抬了水影痕前往金府。谢小卷左看看,右看看,靠近杜望耳语:“真奇怪,一路也没看见金府去接新娘子的花轿。金老夫人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又是谁,怎么一副新郎官打扮?难不成今天不是金三少爷成亲,可不是说金府只有这么一个少爷么?”

杜望心头浮上不妙的预感,仍勉力安慰:“看看再说!”

金老夫人举起杯盏站了起来,席间渐渐安静。一贯板着脸的老太太脸上居然也带了笑:“今天是我金府的大喜日子,是我金家小姐出阁的日子!”

席间一下子炸了,只看见丫头从内室牵出来一个红衣喜娘,喜帕盖着五官看不清眉目。老太太拉住红衣喜娘的手:“大家心里一定纳闷,我金家向来只有一个怀璧小子,哪里来的闺女,今日我就给大家解开这个谜题。昔年小儿不幸,同儿媳一起厄遇匪祸。我偌大的金氏家门,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倘若再没个男丁,定会家门衰落,辱没祖宗,也见弃于诸位。因而我不得不将我这唯一的孙女当成男孩儿养着。如今金家欣欣向荣,孙女也到了桃李年华。更逢汉兴刘家刘少爷不弃,愿意入赘我金氏家门。”她朗声一笑,“不错,我这孙女就是折腾众位乡邻多年的金三小子——金怀璧!”

一阵狂风刮过,宾客纷纷用袍袖掩住眉目。然而流水席尽头却传来一声郁痛入骨的惊呼,一个红色人影从轿子中跳出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冲到席前。狂风卷起了盖头,露出了新娘的五官。

金怀璧一身红装,五官虽然不及水影痕的丽色,却也是清秀佳人。她的发在不知不觉中蓄到了齐耳,温婉地站立在那里,她戴在鬓角的花,像是一丛火焰,点亮了她的整个五官,却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风流公子的模样?

怀璧仿佛不适应盖头瞬间被揭开,微微眯了眼睛,适应以后怔在原地。

“阿水?”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水影痕却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砭骨钢刀:“你如何不说?你如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瞒得我……你瞒得我……”

怀璧想要去拉水影痕,手却被新郎猛然抓住。对方正是当年痴缠阿水被怀璧撞破的刘少爷,他的面上有自得之色:“夫人,昔日荒唐既往不咎,从今而后却再不要胡闹了。”他说着抬眼,看见水影痕的脸依然一怔,“你怎么……”

水影痕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嘴角微微沁出鲜血,抬起头深深望了怀璧一眼:“原来……我所做的一切……所有执念都不过是……不过是笑话一场。”

水影痕已经跌跌撞撞逃离金府,红色身影仿佛被火焰燎烧了的飞蛾。只是他已经筋疲力尽,寿数无几,再没有力气扑回去了。

刘家入赘,是金老太太的决定。

事关金家的钱庄生意,金怀璧不得不同意。她的婚事,她的人生,从来都不由自己做主。

洞房花烛夜,新郎附身靠近,怀璧身体僵直,一如当年绝望的阿水,却冷不丁开了口:“刘少爷,你到底喜欢什么?”

对方一笑:“外面的不过是消遣,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他的呼吸一如当年一般粗重惹人厌恶,如附骨之疽一样腻上身来,“夫人一说把我给勾起来了,那水影痕怎么比当年还勾人,浑身都透着媚劲儿。将来不如我也把他弄进府里,咱们一起……”

仿若有钢针插入心头,即便再温顺之人也有不可挑衅的逆鳞,何况那一而再再而三被侮辱的是自己深深在乎、爱而不得的人。金怀璧的眼中寒星闪过,她劈手拽过桌边的烛台,狠狠地砸了下去。

杜望和谢小卷的行程还是被耽搁了一日。行将入睡,客栈院门却被急切敲开。杜望和谢小卷各自走出房门,都是一愣,只看见金怀璧一身红衣站在月光下,容颜哀切:“我听下人说水影痕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可有瞧见他?”

杜望还没有吱声,谢小卷已经急切切开口:“没有!他不跟我们在一起!你现在找来还有什么用?你骗他,你害死他了……”

杜望冲着谢小卷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收声。金怀璧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没错,是我骗了他,我只是不敢说,不敢说……”只看见她走过的地方,在庭院里留下深色的脚印,袍裾上还滴着黏稠的**。

谢小卷下意识开口:“这是?”

金怀璧转头茫然一笑:“我杀了人,我瞧不起他,我憎恶他。”

谢小卷惊讶地大张嘴巴。杜望开口,声音在这个疯狂的夜晚显得分外清冷:“他在锦绣园,你去吧。”

夜晚无人的锦绣戏楼,一个人的戏台。

水影痕在台上甩着水袖走步,顶着青衣衣衫的身躯已现佝偻,每走一步都能感到肌肤和骨头萎缩的剧烈疼痛。他仍然勉力唱着戏词,直到那声音也渐渐地哑了。身后突然有熟悉的声音:“阿水?”

他像是受了惊的雀儿一样钻进帷幕里,声音惊慌:“你是谁?”

金怀璧踏上台阶,手想要掀开帷幕,但刚刚触到就引发对方剧烈的颤抖。她停住手,声音带了泪意:“是我,金怀璧。”

“三少爷?”他瑟缩在帷幕里摇头,“不会是三少爷,三少爷今天成亲,不会是三少爷。”他轻轻呢喃着,“她不要我,一切都错了,一切都错了。我原本以为是因缘际会,老天也没法子的事。其实并不是,只是她心里从头到尾就没有过我。”

金怀璧终究忍不住痛哭出声:“是我不敢!阿水!我问过你,如果我不是我,你会如何待我。我怕你从头到尾喜欢的只是金三少爷,而不是如今的金三小姐。背负着金家的名望,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我也有一份私心,想让你心里永远惦记着我。阿水,我不敢,我不敢。”

她隔着帷幕握上水影痕的手:“阿水,我好恨!我早就该知道,你就是你,我就是我。阿水,让我看看你……”

她的眼泪和呼喊唤回了水影痕的神志,他在帷幕里瑟瑟发抖:“不要打开!”语调既凄厉又绝望,转而又是微弱的呢喃,“你若是早来半刻钟就好了,就半刻钟。”

这半刻钟里,韶华尽逝。水影痕再也不是当初的水影痕了。

帷幕却被猛地撕扯开了,水影痕发出一声尖叫,仿若困兽一样往帘幕深处躲去,却被人迎面抱在怀里。她细腻的肌肤贴上他干皱的手臂,两张相触的脸庞上遍是泪水。怀璧的手指抚上水影痕的脸,“我都听杜先生说了。”她的声音透着温暖,“阿水就是阿水,怀璧就是怀璧。无关性别、年龄和容颜。我一直都欠你一句。”

她靠近他的耳朵,轻轻呢喃:“阿水,我喜欢你,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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